办公室里的日子,就像温水煮青蛙,看似平静,却处处透着让人不舒服的“软抵抗”。
张龙飞算是彻底明白了,指望坐在办公室里听那些“老油条”们汇报工作,看那些经过“修饰”的材料,根本摸不到安民县的真实脉搏。
说白了,人家就是拿他当外人,嘴上说得好听,实际上处处设防,给他喂的都是“掺了水”的信息。这么下去,别说干出点名堂,恐怕连自己怎么被架空的都不知道。
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!
张龙飞心里跟明镜似的,必须得亲自下去,到最基层的地方去,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,用自己的耳朵听一听,老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?安民县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?
他打定了主意,要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,跑几个问题最多、最有代表性的乡镇,好好摸一摸底。
下基层调研,头一件事就是车。
张龙飞也没搞特殊,就按正常程序给县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,申请派辆车。
办公室主任刘建民在电话里那叫一个热情洋溢,拍着胸脯保证:“张书记要下乡?好事啊!深入基层体察民情,应该的应该的!您放心,我马上给您安排最好的车!”
听着这语调,张龙飞心里就有谱了,估计这事儿没那么顺利。
果不其然,没过多久,刘建民就亲自跑到了张龙飞的办公室,脸上堆满了“真诚”的歉意和“深深”的为难。
“哎呀,张书记,真是不好意思,太不巧了!”刘建民搓着手,一脸的遗憾,“我问了一圈,现在县委能下去跑山路的车,就剩那辆老解放吉普了。可您猜怎么着?就昨天,司机说那车的离合器好像出了点毛病,刚送去修理厂了!修理厂那边说,这老车的零件不好找,一时半会儿怕是修不好……您看这事儿给闹的,早不坏晚不坏,偏偏赶在这个时候!”
刘建民这番话,说得那叫一个“合情合理”,表情那叫一个“痛心疾首”,简直可以去评个最佳男配角奖了。
车辆“刚好”坏了,还是唯一能用的那辆破吉普,归期还不定?这套路,也太明显了点!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下乡,故意使绊子。
张龙飞心里冷笑一声,面上却波澜不惊,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:“哦,这样啊。那确实不巧,车子安全第一,该修就得修。刘主任,有劳你了。”
他这不追问、不发火的态度,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的刘建民有点懵,愣了一下才赶紧接话:“不麻烦不麻烦,都是应该的。那……张书记您看,下乡的事儿是不是……”
“嗯,我再想想吧。”张龙飞摆摆手,示意他可以走了。
刘建民如释重负,麻利地退了出去。看着他的背影,张龙飞眼神冷了几分。想用这种小伎俩就拦住我?门儿都没有!
县委的车是指望不上了,张龙飞也没打算再跟他们磨叽。
他拿起桌上的电话,直接拨了一个省城的私人号码。电话很快接通,传来一个沉稳可靠的声音。张龙飞低声交代了几句,对方立刻明白了,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,保证明天一早安排一辆绝对不起眼、但性能杠杠的普通牌照桑塔纳在县委大院附近等他。
搞定了车子,张龙飞心里踏实了。他决定,这次下去,就来个“微服私访”,不走漏半点风声,不通知任何乡镇,就他和司机两个人(司机是省城那边信得过的人),直接杀下去,看看那些人来不及粉饰的“太平”!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张龙飞就悄悄离开了县委招待所。
他没惊动任何人,步行到了约定的地点。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桑塔纳果然安静地停在路边,一个三十来岁、看起来很精干的汉子坐在驾驶位上,看到他过来,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。
张龙飞拉开车门坐进去,低声说出了第一个目的地:“去青山镇。”
青山镇,安民县西北部山区的重镇,也是全县矿产资源最集中的地方,煤矿、铁矿据说都不少。
但也正因为矿多,这地方多年来就没消停过,环境污染、安全事故、利益纠纷、群体上访……各种糟心事儿层出不穷。在张龙飞看来,这里就是安民县问题的一个缩影,是必须首先啃下来的硬骨头。
桑塔纳驶出县城,一路向西。刚开始路况还行,可越往山区开,路就越窄,越颠簸。车窗外的景色也从平坦的田野变成了连绵起伏的荒山秃岭,偶尔能看到的村庄,也都是些灰扑扑的土房子,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堵。
司机是个老手,车开得稳,话不多,只管闷头开车。
开了大概两个多小时,眼瞅着就要进青山镇的地界了,车子拐上了一条蜿蜒的盘山土路。这条路是进出青山镇的主要通道,路况极差,坑坑洼洼,一边是陡峭的山崖,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沟。
桑塔纳像个老黄牛一样,吭哧吭哧地在山路上缓慢爬行。就在转过一个急弯,眼看前方就要出现镇子的轮廓时,司机猛地一脚刹车,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!
“张书记,前面……路好像被堵了!”司机扭过头,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和凝重。
张龙飞立刻推开车门跳了下去。只见前方不远处的路面上,赫然堆着一大堆新土和石块!几块脸盆大的石头混杂着松软的泥土、折断的树枝,像一道矮墙,把本就不宽的山路堵了个结结实实,别说汽车,就是摩托车想过去都费劲!
张龙飞快步走到跟前,蹲下身仔细查看。
这堆土石看起来很“新鲜”,泥土还是湿润的,带着刚被翻动过的气息。塌方的规模不算太大,高度也就一米左右,长度大概七八米。周围的山体看着也还算稳固,不像是有大面积滑坡的样子。
你要说这是“突发性小规模塌方”,似乎也解释得通,毕竟山区道路,这种事儿也常有。
但是!张龙飞心里那根弦却猛地绷紧了!
太巧了!怎么就这么巧?早不塌晚不塌,偏偏在他悄悄摸过来,马上就要到青山镇的时候塌了?而且塌方的位置,不偏不倚,正好卡在这条进镇必经之路最险要、也最难清理的地段!
再联想到昨天办公室那辆“刚好”坏掉的吉普车……张龙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,这百分之百不是天灾,绝对是“人祸”!
他娘的!这帮混蛋,还真是不择手段!
先是克扣车辆,现在又直接在路上给他使绊子!看来,是真怕他下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啊!
“张书记,这……过不去了啊。”司机也下了车,看着眼前的障碍,皱着眉头,“这土石分量不小,没工具根本清理不了。要不……咱们还是先回去吧?等路通了再说?”
回去?张龙飞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现在掉头回去?那不就正好遂了那些人的意了?他们恐怕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偷着乐呢,等着看他这个“愣头青”副书记被这点“小意外”吓跑,从此乖乖待在县城里不敢再出来“多管闲事”!
想用这点伎俩就挡住我张龙飞?做梦!
他转过头,看着司机,眼神锐利而坚定:“把车找个安全的地方停好,锁死!咱们……走过去!”
“走……走过去?”司机明显愣住了,看了看那堆土石,又望了望前面依然看不到头的山路,“张书记,这……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啊?”
“不远了,地图上看,翻过前面那道梁子,再走个把小时应该就到了。”张龙飞的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我来安民县,不是来享清福的!这点路算什么!”
说罢,张龙飞也不管司机是什么反应,撸起袖子,率先朝着那堆塌方的土石堆爬去。
这活儿看着简单,真上手才知道不容易。脚下的泥土松得很,一踩就往下陷,还得小心别被藏在里面的尖石头划伤。他弯着腰,手脚并用,抓住稍微牢靠点的石块和树根,一点点往上挪。
汗水很快就顺着额角流了下来,滴进眼睛里有点蛰得慌,他也顾不上擦。衬衫后背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,紧紧贴在身上,黏糊糊的难受。有几次脚下没踩稳,差点滑下去,幸亏他反应快,死死抠住了石缝才没滚下去。
司机是个实在人,看自家领导都这么拼了,也咬着牙跟了上来。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手脚都磨破了点皮,才总算是翻过了这道“天然屏障”,站在了另一边的土路上。
回头看看那辆孤零零停在弯道里的桑塔纳,再看看眼前这漫漫山路,司机忍不住咧了咧嘴,心里直嘀咕:这位新来的张副书记,看着文质彬彬的,骨子里这股子犟劲儿,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!
接下来的路,就全靠两条腿了。
山路难走,坑坑洼洼不说,太阳一出来,晒得人头晕眼花。路两边的山坡看着光秃秃的,植被少得可怜,有些地方明显能看到胡乱开采矿石留下的大坑和堆积如山的废矿渣,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贴在大地上。
偶尔路过几个小村子,那景象更是让人心酸:破旧的土坯房摇摇欲坠,有些墙都塌了一半,院子里静悄悄的,看不到什么生气。田地里种的庄稼也是稀稀拉拉,一看就长不好。
路上几乎碰不到什么人。偶尔遇到一两个扛着锄头、晒得黢黑、穿着破旧衣裳的老乡,看到他们这两个“城里人”,眼神里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麻木和警惕,赶紧低下头,匆匆忙忙地就走开了,好像生怕跟他们沾上一点关系。
张龙飞的心情,随着脚下的路,一点点往下沉。
这就是号称全县矿产最丰富、财政贡献最大的青山镇?老百姓的日子就过成这样?那些矿挖出来的金山银山,都流到谁的腰包里去了?县里汇报材料上那些光鲜亮丽的数字,跟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贫困和凋敝一比,简直就是天大的讽刺!
他越看心里越堵得慌,那股子无名火也越烧越旺。他现在百分之百确定,这青山镇的问题,绝对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!那些千方百计拦着不让他下来的人,心里肯定有鬼,而且是大鬼!他们怕什么?不就是怕他看到这些真相,怕他挖出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吗?
“张书记,要不……咱歇口气?”司机看张龙飞嘴唇都有些起皮了,忍不住又劝了一句。
张龙飞摇摇头,抹了把脸上的汗,声音有点哑,但语气斩钉截铁:“不用!继续走!早点到地方,早点看清楚!”
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,一步也不想停。每多走一步,他对这里的了解就多一分,他要改变这里的决心就更硬一分!
又闷头走了一个多小时,感觉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了,终于,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,眼前豁然开朗了一些。山坳底下,出现了一片相对集中的建筑群,灰蒙蒙的屋顶连成一片,那应该就是青山镇的镇区了。
只是,这镇区的样子,也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。几条窄窄的土路当街,两边是低矮破旧的平房,墙皮都脱落了不少。偶尔有几家挂着褪色招牌的小卖部、小饭馆,也是大门紧闭或者冷冷清清。街上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影,死气沉沉的,一点活力都没有。空气里还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煤烟味和呛人的粉尘味,让人嗓子眼儿发干。
这就是他费了这么大劲儿,又是翻土堆又是徒步,才最终到达的目的地——青山镇。
张龙飞站在镇子的入口处,望着眼前这个破败、萧条、仿佛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小镇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他想起了那处“恰到好处”的塌方,想起了办公室那辆“刚好”坏掉的吉普车,想起了县里那些官员们闪烁其词的汇报……
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啊!看来,他张龙飞在安民县这盘棋,才刚刚开始,对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下绊子了。
不过,他张龙飞是那么容易被吓退的人吗?
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煤烟和尘土的空气,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、皱巴巴的衬衫,拍了拍裤腿上沾满的黄土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。
他倒要看看,这青山镇的水,到底有多深!那些躲在暗处捣鬼的人,到底在害怕什么!
他迈开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子,朝着镇子里面走去。